方周曾经非常恨周睇楼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跪在师父的塌前,看着那老头眼里的光灭下去,只悲伤了短暂的一刻。他早就知道老头要死了,这人躺在塌上把肺都咳了出来,握着他的手说两个师弟今后就归他照顾了,也没问他愿不愿意。老头没钱,还善心大发在路边捡了三个小孩;可带着三个人吃糠咽菜真的是善行吗,方周不觉得。他们穷得响叮当,他硬着头皮去跟卖草席的人讲价,被骂了个狗血淋头。那两个小孩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,嚎啕个没完,十二三岁孩子声音尖锐得很,哭声闹得他心烦。方周想让他们闭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是被世界抛弃在这积满灰尘的一角的人。方周把琴摆在小楼门口,开始卖艺。琴本是高山流水的雅物,在他指间却像犁地的锄头,挑粪的扁担。他为了生计筋疲力竭,看够了冷眼;他本不用这样拼命的,可是老头死了,那两个小孩就变成了他甩不掉的累赘。方周怨恨这两张只会吃饭的嘴,怨恨撒手不管的老头,怨恨抛弃自己和那两人的父母,怨恨这世界。他有时候想背起那把琴,就这样顺着镇里唯一一条大道走下去,走得远远的,离开这鄙俗的乡野,离开周睇楼。

        周睇楼,这几个字在他的舌尖泛着苦,让他想吐。但是天亮了,方周抱起琴,又在门口他的位置上坐下。他是个懦弱的俗人,注定一生都消磨在这腐烂发臭的生活里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头年轻一点的时候,送方周上过几天学堂。后来家里多了两张嘴,捉襟见肘,这事就不了了之了。可能是觉得愧疚,他拿几个铜板去街市上买来一沓一沓的旧书,还把小楼的一间屋子腾出来,给方周做书阁。老头死了之后,方周经常躲在这屋子里,翻看那些又臭又长的圣贤书。他怨毒地想,这些东西高高在上地定了善恶两分,才让老头自不量力地捡了他们三个回来,沾沾自喜地以为死后该羽化登仙了,可他宁愿自己早早死在路边,叫野狗叼了去。他恨透了那些书,恨书阁昏暗的灯光和腐朽的气味。可他宁愿待在这里,整晚和坟头草三尺高的迂酸老儿辩道,也不愿出去听那两个小孩唧唧歪歪。

        方周没有见过神仙。他在有限的书卷里拼凑起来的,或是大腹便便的秃驴,或是白发苍苍的老者,但绝不是清雅出尘的美人。他没想到世间还有唐俪辞这样的人,像四月欲滴的桃李,又像三秋潋滟的芙蓉。他仅仅是站在那里,穿着人间再普通不过的素衣,抬眼看着周睇楼三个字的牌匾,就让方周想到花,想到风雪,想到孤月,又想到刃和血。浓烈的艳色和清绝的傲骨,唐俪辞有这种与生俱来的矛盾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方周为周睇楼的拮据感到窘迫,他觉得仙人下凡就住到这废墟里来,简直是渡劫。他把屋里各个角落都抠干净了,拿着这点积蓄去裁缝铺给四个人做了新衣服。这是方周第一次去裁缝铺。他把新衣服带回来的时候,柳眼和傅主梅都高兴坏了,围着他叫大哥,嘴比任何时候都甜。唐俪辞礼貌地微笑,方周看出他并不知道他们以前的衣服和这些衣服有什么不同。那时候唐俪辞温秀得体的笑容后面的那点冷漠藏得并不高明,连方周也看得出来。也许对他来说这里是人界简短的一站,所以这些都无所谓。方周松了一口气,又不由得有点失落。

        神仙不知道人间的道德礼法,方周本该教他的。可他犯了难,因为他不会教。他满脑子都是对圣贤的不齿和对人性的怨愤,要怎么把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教给别人?于是他把书给唐俪辞,高深莫测地让后者自己去悟。

        唐俪辞去悟了,看了第一句就表示这是瞎扯。他原话并不是这么说的,但是方周猝不及防就遇到了盟友,激动地话都密了起来。他一股脑说了一堆有的没的,总结道人就是靠撒谎成性活着的。他说完了有些后悔,觉得这不是神仙该学的第一课,忐忑地不敢去看唐俪辞。唐俪辞不知道赞同多少,只是把那书合上,不再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唐俪辞来了之后,多了一张吃饭的嘴,方周也开始更长时间地坐在门口弹琴。他以为自己会疲惫,可是唐俪辞有时候坐在门边,听着他的琴,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书,日光洒在他木簪挽起银色的长发上,竟让方周觉得这小楼诗情画意,自己的琴音也飘飘然阳春白雪起来。连那两个孩子都不那么碍眼了,方周想,孩子嘛,吵闹一点也是正常的。有一天卖糖葫芦的从门口吆喝着经过,方周甚至给了他俩几个铜板;两人欢呼着朝糖葫芦扑过去,把那汉子吓了一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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